财经敦

985大学生疫情后开民宿负债累累

来源:极昼plus 时间:2024-11-22 10:13 阅读

文|罗晓兰 编辑|陶若谷

摘要:

疫情后,8个大学生合伙创业,在广州郊区开民宿。在设想中,他们要盖一栋大House,取名“诗社”,房前种花,开窗见山,夜晚赏繁星。村落也将被旅游带动,恢复生机,甚至实现乡村振兴。

这是一个机会,摆脱在既定轨道上考公、考研、工作、还房贷、无休止地上下班,把自己打磨成对应形状的机会。借用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他们在团队的公号里写下:所谓黄金时代,是我们还未被轮子碾过的天真。我们不能决定如何生,如何死,但可以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们在这世间最大的自由。

但创业两年,年轻人的迷茫从未远离。民宿一改再改,村民花式讹钱,向父母要来的250多万很快花完,有人至今没领到一分钱工资,有人参加毕业典礼的皮带都是借的。8个人只剩下6个,成员当面爆发争吵,拍了桌子。

每个人或许都有这样的“黄金时代”。和朋友在狭小的宿舍或出租屋里,手拿菠萝啤,谈人生,谈理想,在机会到来的时候,做一件超越庸常的事,发出一次“我要改变世界”的呐喊。哪怕这一次不过是理想之终点,现实之起点。

这是搜狐·极昼工作室年度策划“步履不停”第三篇

离开的设计师

狗群在村巷间打架,往工地的沙堆上撒尿,鸡飞进民宿下蛋。在这个南岭深处的空心村,动物比老人多。阿树常看着它们,对鸡说“你好”,给狗取名字,模仿导演王家卫的风格,给邋遢的公狗和母狗写忧伤的爱情诗。

更多的时候,他在刨地,浇水。民宿的后山要打造个开放菜地,供游客体验。庭院要有花,他买来成箱的紫云英、凤仙花、百日草等种子。翻土,埋育苗盆,盖层细土,反复几次浇水,仔细掂量土量的多少。阿树留长发,戴鸭舌帽和圆框眼镜,有些社恐,被搭档张三称为“植物学家”。

在村里施工一年多,这里一砖一瓦,他们再熟悉不过。张三是民宿设计师,玻璃房前,他盯着地面走走停停,故意将步子迈小一些,准备铺条石板路,一步一块石板。在他的设想中,客人走到这里会慢下来,可以闻见山林的清香。

民宿被命名为“山冶诗社”,寓意在山中冶炼,过上诗意的生活。7间客房,每间名字都取自古诗——“烟雨”“惊雀”“空山”“南池”等,对应不同的景色。房间外设私家庭院,放半露天浴池,建小型瀑布。屋内还可以打造社区租给年轻人:在乡村种种花草,和朋友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在庭院野餐,窗外群山环绕。

村里狗比人多。

“住在这边还是蛮舒服的。”但下一秒,张三转了话锋:“我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哈哈。”每晚上千元的房费,他承担不起,用笑来自嘲。在民宿工地上,他常穿灰黑色系运动装,身上沾着泥土,裤管卷到膝盖,脚踩解放鞋。

22岁的张三原名叫张家顺,“张三李四,平平无奇嘛。”他自觉是个普通人,不是学霸,也没什么女人缘,就起了这么个昵称。他原本打篮球好,学院足球队拉他加入,没人愿意当守门员,他就当了。成绩及格就行,但也不敢翘课,胆子小。高中时,老师问未来想干什么,同桌想当科学家,张三说想把自家和邻居家的房子修一修,因为房子太丑太烂了。

两年前他和同伴创业,到村里租下民房改造。最初分工时,他自荐盖房子,其他人都说,好啊。站在入口就能看到后山的山脚花园,落地窗和屋面的玻璃瓦,可以让阳光和月光倾泻而下。“美滋滋啊!”2021年10月,张三在网上公开他们的民宿设计方案,对着镜头畅谈。这时,他刚驻村监工,民宿正式启动改造施工。

今年11月底,张三却提出了辞职,去南京。人还没过去,已经花了一万多报班,准备全职考研。民宿二期改造还没结束,但这里似乎没有他的位置了,“离开是一种解脱。”张三自比长江边的一株野草,儿时在安徽农村长大,中学去了镇上,高中到县城,再到广州上大学。驻村监工一年后,他清楚地知道,“诗社”不是他的归宿。

村里的星空。

张三跟工头讨论方案。

张三对乡村有情怀。高考后他想填农林专业,但家人看到“农业”两个字,极力劝阻——当农民没出息,你要去大城市。他想,不要给家人添堵,就报了985院校华南理工,担心建筑学专业分数太高,报考了同学院的风景园林。

大学时代,少有的成就感来自一次设计专业课评了优。成果展上,全年级的老师在学生作品摊位前驻足,满意就贴张纸条。张三设计的青年公寓有个起伏的环形,像雕塑一般,功能也完美,纸条不断涌来。

然而工地上的实践与书斋里的知识完全不同。村民的屋子看起来都一样,测绘时画好图纸,软件模型也很好看,到现场量,发现每间的长、宽都差十几公分。69间房,每一间都有类似的问题,到最后,他都不看图纸了,直接临时调整。

工地上永远有解决不完的问题。檩条和椽板年久失修,要把屋顶整个拆除再重新盖。拆下的旧砖头要重新砌回去,有村民阻拦——不行,用旧砖风水不好。担心大学生们重复利用,村民自行入场搬走旧砖。年轻人围成一圈站在外面,只能皱着眉头看着。阁楼里堆着生活垃圾,又要花不少时间彻底清运。

那时张三和阿树一起住在村子里。阿树是团队里的园艺师,负责庭院和后山的景观设计。两人和工队一起吃饭,在临时搭的简易厨房里学做饭。张三做完饭厨房总是乱糟糟的,案板上还有多余的材料,被细心的阿树吐槽。

工作上,张三也比较粗,但也更果断。设计方案不断修改,墙体原本刷成了纯白的,为了更好的效果,要重刷露出石头的粗砺感。工头不耐烦,张三就跟他吵,在博弈中催着工头施工。但施工队有时忙中出错,砸错了一堵墙,张三又得想办法弥补。

生活不仅不诗意,反而是枯燥。村里条件差,冰箱、洗衣机都是工队拉过来的,天冷时冻得发抖,要生炉子烤火。周末、晚上常要工作,偶尔刷刷短视频,打打英雄联盟,和异地恋的女友聊会天,但工队随时都会找过来……这些当然都是能拿出来说的离职理由,但和内心的失落相比,张三觉得这都没什么,嘴上总是说,“我没有什么不舍,因为身体和精神上都有种漂泊感,明明在村里待着,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村民担心将旧砖重复利用,自行进入场地搬走旧砖。

我们的黄金时代

8个年轻人都记得初到联群村,看惯了都市里火柴盒一样的房子,看到联排平房时的眼前一亮。

村子位于广州北边的从化区,离城区100多公里。2020年的秋日,他们开车沿盘山路驶来,竹林葱郁,水面泛起涟漪,竹筛上晒着干货……这里满足了他们对乡村生活的所有想象,尤其是这片广州地区保留最完整、规模最大的石屋建筑群。

为了选定民宿地点,他们在政府网站上联络村书记,挨个村子询问土地、人口、产业等情况。几个月里走访了23个行政村,访谈了17位村书记,最终回到联群村。那时,他们的创业规划很模糊,搞民宿,具体怎么搞走一步看一步。

因为疫情,这些大三学生已经上了一学期的网课。跟室友们聊起未来的选择,张三说想“搞新农村建设”。黄培倬是张三的室友,也是创业的发起人,选择乡村,跟情怀没多大关系。他对经济和时事感兴趣,认为有政策扶持,乡村是风口。到了2021年,国家乡村振兴局正式挂牌,他更觉得稳了。

为了练手,他跟另一个室友陈颖杰在宿舍开小卖部。校区没有自动售货机,他们将零食放在室外,不需要盯着,支个二维码收款,每月能赚七八百。总收入5000元,用作了民宿创业的启动资金。

创业发起人黄培倬。

张三也被他们拉了进来。父母起初担心他错失了应届毕业生的宝贵身份,太冒险,应该去考公或考研。但他想要赶上时代的列车,难得认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年轻本就一无所有,更要去折腾。父亲怕他没想好,一下子拿出几十万对这个家庭并不容易,原本这笔钱是留给他交首付的。但张三说预支这笔钱,以后买房不用家里管。父亲看他比较坚决,掏出攒了好久的积蓄支持他。

工作,还房贷,无休止地上下班,在既定体系里把自己打磨成对应的形状,对8个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很无趣。要在广州买房,即使一毕业就年薪20万,不吃不喝也要花15年。

“我宁愿我微不足道的生产力产生的价值,变成我自己三轮车的全部,也不想它变成老板法拉利的轮子。”黄培倬说。这个身高1.93米的男孩来自新疆,父亲是干工程的,自幼熟悉能屈能伸的生存之道。交谈时,他常说一句话:“要按规矩办事。”

新学期回到学校,在狭小的宿舍里,大学生们手拿菠萝啤,谈人生,谈理想,查各种资料,打算在乡村大干一场。他们很快给团队取好了名字“乡漂漂”,订制了文化衫。

当年12月,在学校创业孵化基地成立公司,黄培倬在合同落款处签上了名字,成为法人代表。三人都向家里借了几十万,加上其他同学,各人出资金额不等,总筹资250多万元。团队起初只有5人,第二年又加入了一人,今年升为8人,基本都是华南理工的学生,专业第一、具备保研清华资格的学霸也加入了。

2020年秋,团队第一次到联群村调研。从左至右分别为:黄培倬、十十、张三、阿树、陈颖杰。

在村委会帮助下,他们租下了联群村69间老房子,租期20年。原本想租更多,“在范围内能租多少就租多少,改造才有更大的空间”,张三说。但房屋产权不同,对应二三十户村民。开村民大会签合同,有的想涨价,有的关心如果房子拆了,拆迁款怎么处理。张三回忆,当时他们很好地应对了这些问题,都在掌控之中。

“合同写了多少钱,我们每年就付给您多少钱。”黄培倬作为代表发言,站在人群中间,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比划着,显得很自信。第二天,就有团队想高价让他们转手。他们拒绝了,说搞民宿,不是为了赚转租钱。

黄培倬借用王小波的话,在公司的公号里写下:所谓黄金时代,是我们还未被轮子碾过的天真、狂热与昂扬。我们不能决定如何生,不能决定如何死,但可以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们在这世间最大的自由。

从“诗社”到负债

时间来到2022年6月底。广州的雨下了近两个月,雷声阵阵,雨水积满了村巷。民宿里一些家具发了霉,为了省钱,他们买的是合成板。张三面色凝重,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出神。客房的被子也潮了,阿树很丧气。“毁灭吧”,团队要拍视频,他耷拉着脑袋,避开镜头,说没心情。

结算工程款时,超出预算40多万,大家都觉得离谱。公司的账户里只剩1万元,最后一笔10万元的工程款必须要交了。几个股东向家人借钱,用信用卡周转,还以公司的名义向员工借钱,几千块地凑。张三感到愧疚,过去大半年,原本每项支出他都发在群里,但施工时总有意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价格“噌噌”往上涨。

钱始终是最棘手的问题。重新盖屋顶时,张三想保留原有的古朴风貌,如果用旧瓦片,要做很多保护结构,造价就得上涨十多万。若改用便宜的琉璃瓦,看上去塑料感很强,也不行。工期越近,越是焦虑,思考了一个月,最后他用了旧瓦片,但没加保护层,准备二期工程时再加,一直担心瓦片有破损。

青瓦上了屋顶,张三发现又超了预算——屋檐的部分要加一层水泥,防止瓦片滑落。在后山修园子,遇到下雨,土冲下来,又需要加个挡土墙。这些都算漏了。

张三在施工现场。

“唉”,张三聊起这些,直叹气。前台大堂的设计是最为难的,这里最先被客人看到,团队想精益求精,每个人都有想法,他想综合所有意见,只能不断调整。但其他人都是远程指导,真正执行的是他。方案前后改了20多版,他有些烦,不想改了,最后又改回最初的,大家都已经忘了,很惊讶:“你怎么这么快就做好了?”

方案不停改,让他没少跟黄培倬吵架,激烈时甚至拍桌子走人。黄培倬感慨,之前的创业模式太随意,设计由张三负责,就是最终的决定人,他提一点意见,张三就觉得:你怎么什么都要管,要不你来做好了。

作为团队leader,回想起两年创业经历,黄培倬有些后悔给张三分配了“不完全胜任的工作”。因为柜子选什么材质,两人吵过,黄培倬要选板材的,张三觉得轻浮,不符合整体场景,黄培倬说他不懂创新。

施工图反复修改,成本上升,钱亏了不少。工程款交不了时,是黄培倬借了最多的钱,作为大股东,一有窟窿他就要往里面垫钱。说到和张三吵架,他语气无奈,“方案傻了吧唧的,还不及时反馈进展”。黄培倬觉得当初高估了融资成本,低估了融人的成本,“各人能力、商业逻辑有参差,有人非常非常幼稚”。

被说幼稚的就是张三。他也觉得遗憾,“经验和资金不足,很多东西做得粗糙。”他和阿树不断构思,想给民宿增加更多亮色,比如在水泥上拓叶片。但很多小心思没法展开,否则进度要被拖慢,其他成员的工作重心不在村里,也不关注。阿树明显感觉到了张三的沮丧,“知道行不通,也就没太多想法去搞了”。

挡土墙上的叶拓。

去年冬天,张三曾邀请大家去村里吃烧烤。晚上,费了半天劲才把炉子点起来,他梦想了很久的围炉夜话终于开始,但大家都尬住了。有人在纸上胡乱涂画,有人嗑起瓜子,最终大家聊起了工作。

跟村民的矛盾从没断过。有碰瓷的找上门,“你们的车路过我家门口,路压烂了,我房子被弄裂了怎么办?”因为施工,后山要围起来,村民种了茶树,不愿意移栽。学生们想出钱买,有人一棵树要价1500元,他们只能请村委会帮忙协调,来回扯皮。

华工建筑学院的本科生学制是5年,2022年春天,他们进入大学最后的时光。施工仍未结束,阿树刚去学校报到,住了一夜,就回到村子。半年来,他跟张三只进了两次城。到了夏天,雨后成堆的家具发霉,张三将它们丢了出去,又损失了一万多元。就要开业了,民宿里还是空空的。

“每个人都想当老板”

民宿匆忙开张了。今年7月底,公司实在没钱了,年轻人绷不住,先开始运营吧。当天就有人下单入住了,成员们赶到村里,笑脸迎接,高个子黄培倬走到前头,弯腰引路介绍。他们拍视频记录,激动地发朋友圈,说不会忘记这一天,“山冶诗社牛×”。

创业故事被报纸、电视台报道,团队的账号也渐渐有了关注度,有视频播放量近百万。华子是团队里唯一的外校成员,比其他人大上几岁。她原本是“山冶诗社”的粉丝,硕士一毕业就到民宿当店长。

试运营一个月,民宿接待了217位住客,入住率达到50%。远在家乡的父母,从叫他们回来考公,转变为问每天住了多少客人,以后要买什么车。

直到8月28日,华子正在前台忙,警察上了门,先检查营业执照,再看了入住单,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民宿没装公安登记系统,被勒令停业。当初办证时,学生们被告知试营业期间可以按日租房登记,暂时不用接入系统,他们没搞清楚,也怕麻烦,就出了纰漏。

二期投资人听到消息,打算撤资。年轻人聚在一起,斜靠在沙发上,一脸愁容,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黄培倬蹲在阳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他们身上都没钱了。公司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按财务陈颖杰的说法,从今年开始,每个月都几乎要倒闭。尤其下半年,大家都毕业了要领工钱,一到发工资那周,他就催甲方打款,“我们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建成后的民宿前台。

民宿试营业期间办音乐节。

短视频平台上,网友们也在批评:“民宿投资收回周期并不短”“变现渠道太死板”“热情有,头脑无”……曾经,黄培倬还跟这些人互怼,“傻×,有本事你来呀!”现在网友的预言成真了。就连当初团队取的名字“乡漂漂”,也被人抢先注册,文化衫白做了,他们改名叫“乡料研究所”。

黄培倬想,要不贷点款,或者再想办法“坑爹”,即使就此失败,他也亏得起。第二天,他给投资人打电话,说没钱还给他,没想到对方说不撤资了——黄培倬事后揣测,投资人是一时生气,也想趁机诈一下,看他们是否不负责任,遇到一点困难就跑路。

民宿停业办证,他们刚好二期改造。秋天以来,团队也在承接各种策划,给广东邮政当乙方。这是他们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陈颖杰说,公司每月固定支出5万元,但账上余额从没超过10万元。有人月薪5000元,有人3000元,他和黄培倬这两个大股东是0元。

民宿离城区太远,他们曾在白云区的居民楼里租了套公寓,卧室当宿舍,客厅当办公室。陈颖杰已经一个多月没休息了。周末和晚上都在加班,甲方不停在群里@他,因为细枝末节的事情忽然打电话过来,“天呐,又要改”。但他转头又想,忙点好,心里踏实。

女友十十也是团队成员,邀请她加入时,团队并没想好让她做什么,只是看中她在学校时各方面都很优秀。她是风景园林专业第一名,国奖获得者,有保研清华的资格。去台湾做过交换生,也代表学院去迪拜参加比赛,还放弃了留学日本的计划,跟父母沟通多次,她才加入了团队。

设计房子交给了张三,十十从公号编辑转为活动策划,办音乐节,做网络评选,画海报,对接各种人,工作十分琐碎。每次有活动,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十十作为统筹者,有次看到黄培倬闲下来,让他分担一些工作,被拒绝。十十很生气:“大家都在出力,怎么就你只动脑子?”

她不理解,所有人都在忙,但黄培倬说,即使自己不用见客户,也要学习新的知识,掌握公司大的方向。十十尝试让自己接受这些事,她给了自己一个理由:黄培倬是掌舵的船长,就应该待在驾驶舱里,即使闲着,也不能到锅炉房去。

黄培倬和陈颖杰在聊工作。

作为leader,黄培倬被指出说话直接粗暴,感觉“除了我,别人都是傻×”,让不少团队的人感到无语。若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跟他讨论,他也会不耐烦,“你都没有整理好,为什么拿来跟我讨论?”几乎所有人都跟黄培倬吵过,陈颖杰负责安抚,他直言,黄培倬比较强势,自己会将他的指令换一种语言传达下去,用商量的语气去沟通。

“哪个老板不强势?”黄培倬说,公司成立时,大家一致推举他当法人代表,也专门开会确认过,自己有51%的决策权。大家都没上过班,有人睡到中午才起,要回家也不请假,需要有人管理。在团队出现问题时,他也是负责兜底的人,“每个人都想当老板,但公司总要有执行的人。”

当初想要的自由,他现在也没有获得。“挺他×烦的”,说起创业以来的各种事,黄培倬重复地说“烦”。他几乎没了个人时间,跟朋友约饭,客户打来电话,他站餐厅外聊一两个小时。最怕的就是求人办事,有人张嘴就要钱,每次拨通电话前,他都心悸,“没办法,场面话该说还得说,就像出去应酬敬酒,要比谁的杯子低。”

“沦陷于理想主义”

在团队公号上,每个人都写下过自己的故事。当黄培倬高歌黄金时代时,张三写了短篇小说,以女友为原型,写一个毕业在即的大学生如何彷徨无措,找不到读研的意义,察觉到人生的无趣。他自嘲“中二病”,说这是“电波文”,看似深奥,其实是不知所谓的论述。

张三的理想一直是当建筑师,进入大学才知道转专业是不允许的。大三,周围的同学都在准备考研、考公,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他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行业不景气,即使去读研、留学深造,出来还是要工作。他的女友在备考研究生,但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读研。

在夜晚的操场,跑步的人越过他奋力向前时,张三想,在大城市工作,结婚,贷款买房,生孩子,成为城市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齿轮,以后孩子就是城里人了,可经过几十年教育,又将成为他这般默默无闻的人。

这些迷茫,在驻村时,他跟阿树聊过。两人自称“华工兄弟”,同屋休息,一起吃饭,应对施工中出现的各种难题,但对这些人生困惑,谁都没有良方。“每个人都有迷茫的部分,更多的还是要自己评判和决定。”阿树说。

阿树。

阿树原名叫钟晨鑫,广东人,自小在粤北山村长大,喜欢自然,也自比为“照着既定轨道生长的树”。大三的时候,一次偶然去黄培倬的小卖部买零食,被邀请加入创业,他说,“我考虑一下。”他深知创业的风险,但那时,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看到,2018年土建行业开始走下坡路,相关专业一届不如一届。

高中时他思考过,读书是为了什么?当别人想当医生、科学家时,他陷入了迷茫。他自称“小镇做题家”,大学前接触互联网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同学们的答案很一致:为了脱离乡村,赚钱,过更好的生活。他也抱着这样的期待,以县中高考理科状元的身份进入华工,喜欢植物,就选了风景园林,以后找个好工作。

前两年他激情满满,当植物爱好者协会会长,带队参加营造大赛。高三化学考过36分,痛苦追分时,他自我宽慰成绩并不是唯一,在宿舍里养了十几盆花。进入大学,城里同学的才艺和谈吐,曾让他感到落差,他转念一想:我也有我的优势,我对植物更在行,“我不是平平无奇的”。

阿树在抓螃蟹。

大三,疫情来了,行业颓势愈显。建筑学院的学生常常在教室待到深夜,有次他熬夜画图流了鼻血,更加对未来的996工作生畏。他感觉大城市像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他又变成小树里平平无奇的一棵,挣扎着生长,争一线生存所需的阳光。但成为新的林冠层,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阿树跟创业团队里的摄像师孢子比较聊得来。两人常一块拍视频,理发,也去小瀑布抓螃蟹,孢子脚一滑就摔进了水里。这个山西小伙头发烫得蓬松,一笑眼睛就眯起来。

高中在一次学校的演讲中,讲师问你们有什么梦想——“我像一只猴子一样窜了上去,大声说‘我要改变世界’。”孢子回忆,那次他沦为了全校的笑柄。他喜欢画画,但父母反对他当艺术生,怀揣对美术的喜爱,他决定当建筑师。

大学时,一条很清晰的路铺在了眼前:毕业,读研,安居乐业,结婚生子。在这条“合理”的路上,他发现所学的城乡规划跟艺术完全不搭边,想当动画导演,但转行不易,也就放弃了,准备考研,团队在这个时候伸出了橄榄枝。

后来,创业艰难,孢子月薪3000元,以前帮朋友免费拍照现在变成了收费,也外出接点小活。参加毕业典礼时,他凑不齐一套西服,连皮带都是跟人借的。

驻村帮忙的时候,当流浪猫在身边乱叫,孢子疲惫地躺在床上,慨叹完全没时间追动漫,他很怀念当初的激情满满。他说,那叫“沦陷于理想主义”。现在,理想主义奄奄一息,有可能是拆墙的时候拆掉了,挖树坑的时候埋掉了,或者被黄培倬的烟头烫死了。

团队毕业合影。

人生到底该怎样度过,团队里的年轻人都思考过,但答案从来都是模糊的。很多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面对不喜欢的既定轨道,懵懂地逃开了。

22岁的王祎铭是最晚加入的,考研失败后找工作,她才开始思考这个行业到底是怎么样的。县城出身,她一路以来靠着惯性学习,随大流考研。读高中时,她没有目标,不知为何而学,老师们轮流找她谈话,说大学毕业有高工资,在大城市生活多风光。

到了今年夏天投简历时,她才发现,原来去设计院当规划师没意思。她心血来潮,想当记者,见识不同的人与事,但专业不对口,团队有新媒体运营的空缺,她毛遂自荐过来。工作内容是写公号文章,也干各种杂活,团队办活动,她当客服。现在,她觉得这么干下去也不错,“人生中是不是要找到你真的喜欢的东西?但我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找到”。

流浪,枝丫,堂吉诃德

“张工”“叫我小张就行。”二期投资人总爱这么叫他,但张三每次都拒绝这个称呼,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快忘了最初想要什么样的民宿了,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只能想到,让别人在此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这个愿望并不容易满足。民宿试营业一个月,客人有的说风格太现代了,有的质疑没特色,价格虚高。靠近山,半夜屋里飞进蜜蜂、蝙蝠和蜘蛛。基础设施不好,下水道堵了,水发黄。店长华子赔礼道歉,送上从农户家买来的蜂蜜。

在民宿的带动下,有村民卖起土特产,村里还开了两家农家乐。但也有村民觉得被打扰,民宿想扩大停车场,地方一直谈不下来。清洁阿姨是村里的,干活不细致,还说顾客的车挡了家门。华子上大学时就在丽江的民宿打工,在她看来,“诗社”还不成熟,压低人工请不专业的人。而且她加入时,被允诺的是合伙人身份,现在完全是个打工的。没等到二期开业,她就辞职走了。

张三也犹豫了,公司的主营方向不断变化,他不理解,之前说好要做乡村的事,现在怎么去做互联网评比大赛?民宿二期改造遇上广州疫情,断断续续的,重新营业的时间从10月推到了元旦。最近,他们在忙年底给邮政办的活动,能挣几十万元。为了抓住这个大客户,他们的报价远比行情低。

黄培倬说,公司能从民宿赚回的钱其实非常少,还得支付城区里的房租和人工。将来打算做文创商店,借助民宿销售产品,但一切都没确定,公司还没度过困难期,没有稳定的业务线。“做的事情很杂,不知道自己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这些都让黄培倬焦虑。

如果可以重来,张三觉得当初或许不会创业,而是去南京工作。女友在南京读研,今年因为买房跟他频繁争吵。他不想买房,也不想在城市扎根,就想住在乡村,有门手艺,生活简单,邻里关系和睦,大城市让他有流浪的隔阂感。

但女友想留在城市,租房的话,房东想赶人就赶,想涨价就涨,以后有孩子了咋办?两人说不通,挂了电话冷战,一晚上谁都不理谁,第二天张三又去哄她。久了,张三也懒得吵了,他想,那就买吧。

张三和女友远程聊天。

可家里给他攒的房子首付,都投进了民宿里。他讲起一个男同学,上了两年大学退学回家,重新高考,读师范。那时他很不理解,如今感慨,“他比我早看透这些事,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说不定也报了师范”。

他提离职,在黄培倬看来是因为当不了老板,跟他有矛盾,且近期公司调整了分红方案,张三拿到的钱少了。但张三说,他和黄培倬还是朋友,他的敌人从来都是自己。

从工作中停下来,他再次陷入迷茫。从初中开始,他就想弄清楚,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始终找不到答案。父亲忙碌了半生,先是当农民,接着修柴油机,后来当收割机销售,但全国出差,也赚不来钱。母亲在家照顾孩子和老人,日复一日。少年时代他就觉得,几十年过去,即使创造了价值,也是对外界,于自己有什么意义呢?这种虚无让他抑郁,有段时间每天晚上偷偷地哭。

抵御的方式就是着眼于当下,高中时想下一场考试,大学时想下一次聚会,“通过短期目标,去回避人生的终点”。驻村监工时,很忙很累,但在工作中忘我,把人从思考里剥离出来,他觉得充实,现在决定去考研,“我又有一个短期内很明确的目标了”。

俯瞰联群村,中央为“山冶诗社”。

对于张三的离开,阿树并不惊讶。民宿还在施工时,两人戴着安全帽,穿着解放鞋,帮忙打灰、搬砖,铲墙皮,清理垃圾。工地只有雨天才停工,两人难得同时休息,空闲了就到后山走走,爬到山顶,看到远山如黛,青色水面绕村蜿蜒而去。但张三始终有种流浪感,听不懂的粤语,陌生的风俗,都在提醒他,这是异乡。他知道,自己迟早要走。

和张三一样,阿树对于未来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当初创业,亲友都觉得他高中成绩好,应该读研、读博,一路读下去。他看到大多数人的人生,方向固定在了一条直线上:就学——就业——成家——繁衍——死亡。

“只有树干,没有枝丫。”阿树觉得人生可以丰富一点,更加有想象力一点。直到现在,他都在寻找他的枝丫。他打算待到民宿平稳运行时,再看。有段时间,他种的花死了,整块地没长出一根苗,残存的几棵也长势不佳。他继续种,继续浇水,“就像我们创业一样,是什么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活下来最重要。”

张三提出辞职后,黄培倬曾在女友面前偷偷难受了一回。他说,当时创业,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朋友们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现在却走散了。

但在团队和外人面前,黄培倬还是展现出雄心和信心,他认为公司正走在为财富自由努力拼搏的路上。12月中旬,公司成立两周年,他们搬进了新的办公楼,还订了蛋糕庆祝。创业伊始,黄培倬曾自比堂吉诃德,和“桑丘们”对着荒谬的世界刺出一剑,“这是一场注定漫长的旅行,但我知道我们终将抵达并扎根在那片田野。”

(文中图片均为讲述者提供。题图为今年夏天团队邀请朋友们去民宿玩。)

网友看法

1、网友蒲公英的梦想哇:没有认真看,但我翻到了最后,有些东西,太追求华丽,就不实用了。

2、网友一个孟婆:不要怕失败,年轻就是本钱,人生的意义就是经历

3、网友塞外老叟:诗酒田园,农家乐民宿真的挺好的,只是客户太少了。大部分人都是工作赚钱养家,哪有这等闲情逸致。民宿没有出路,客户消费成本太高。还是应该转向餐饮,农村的柴火饭要是转移到城市,其实很有市场。只是这种气氛挺难打造。要让食客在一顿饭的功夫,领略乡土风情,煎饼卷大葱其实还可以。

4、网友多彩钢笔KX:失败了不可怕,年轻人,没有一帆风顺的

5、网友就是爱吃呀呀呀:投资可以,建议还是自己赚钱再去创业,在社会经历过毒打后,也见识过各个单位的运营模式,考虑得应该会周全些,也可以及时止损。

6、网友Oo兰32星:大学生团队做民宿,创业艰难,疫情开放了会好些了吧

7、网友可靠明月S2:农家乐只是昙花一现,没有人脉的创业只不过是瞎折腾

8、网友A春秋明月:民宿价格要有竞争优势,要有自己的特色,千万不要模仿五星级宾馆。

9、网友沧海一声笑笑死个人:如果投资过大,必然提高价格,那么这种“民宿”就是一种酒店而已,位置偏远,价格高(消费者少),没特色,凭啥挣钱?

10、网友清雅1971:二百五十万就想做民宿创业,想得太简单了,六十九间房没有千万资金无法支撑到盈利的时候

11、网友少年要励志:少年没有乌托邦。创业很苦,一时间我知道该说什么[捂脸]

12、网友淮北好大叔:只要坚持梦想,认真总结,吸取经验教训,敢于屡败屡战,终有成功的那一天。[加油][加油][加油]

13、网友浪人m:用自己赚来的钱去创业无可厚非。从家裏拿钱出来创业绝不可取。

14、网友隐形的话剧:极昼plus头像极昼plus,搜狐极昼plus官方账号,,null逃离考研考公 985大学生疫情后开民宿 从投资百万到负债累累

15、网友06291修:大学生团队做民宿,创业艰难,疫情开放了会好些了吧

16、网友绵绵大人安:用理想去换钱很难,用钱去换理想可行。一开始就抱着锱铢必较,块八毛的钱也努力赚到手这种观念。搞不好现在已经成功了。

17、网友星际战备:还是马云那个生意最好,空手套白狼!

18、网友成都小英:这就是创业?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就特么创业了?多少一头热想当老板毁在了这条路上,这不叫创业

19、网友他山之石4150: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保障还不够的时候就不要去追求那些精神上的完美。当你看透这个本质,就会发现乡村创业最难的就是无村民打交道。

20、网友乐天派莲子不苦:太长了,粗略浏览了一下,大致了解了过程。前期热情很盛,现实却很残酷。如今这几年,不适合创业……坚持不下去,最后都是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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