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长的悲剧
，
一个难解的困局
。


有朋友点题
，
让我聊一聊叙利亚的事情
，
就在前两天
，
已经持续13年的叙利亚内战发生了新的转机
，
反政府军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位于叙北部的第二大城市阿勒颇
。


作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
叙政府军丢一座城市本来也并不奇怪
，
但套用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对此事的评价：“我一点都不意外叙利亚内战再起
，
我意外的是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虚弱程度
，
反抗军居然这么快的
，
机会没有遇到的抵抗的就拿下了阿勒颇
。
”

是的
，
这次攻击的迅速得手才是问题的关键
，
叙利亚政府在过去13年中一直是收到俄罗斯、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武装的撑腰的
，
在战争中对各反对派武装处于优势压制地位
。
优势的高峰应该出现在2020年
，
当年俄罗斯总统普京访问叙利亚
，
并与叙总统小阿萨德一起宣称内战已经基本结束
，
接下来的工作是战后重建
。


但是俄乌战争的爆发
，
以及随后俄罗斯深陷泥潭、自顾不暇让叙利亚逐渐失去了这个最大外援
，
今年年中以来
，
受困于有生力量在乌克兰战场上大规模被消耗
，
乌军甚至打入俄本土
，
俄支援叙利亚的兴趣更进一步降低
。
“巧合”的是同一时间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也与以色列正式交上了火
，
并同样陷入自顾不暇的苦境
。
外援的丧失让叙利亚政府军彻底无法压住盘子
，
在这种情况下
，
正如沙列文所说
，
叙利亚内战战火的重燃是一件好不让人意外的事情
。
唯一的问题其实仅仅是阿萨德政权是否能撑过这一关
，
而不发生脆断
。


但先说一个可能让很多读者听了不那么舒服的判断——对于大多数叙利亚老百姓、尤其是城市居民来说
，
也许阿萨德政权继续维系
，
是他们所能面对的“最不坏”的选择
。


因为虽然小阿萨德这个人和他的政府……怎么说呢
？虽然搞的是父死子继
，
喜欢用铁腕甚至恐怖手段镇压他的反对者
，
但其父亲哈菲兹·阿萨德所建立的这个叙利亚共和国
，
好歹还算是一个现代世俗国家
。
巴沙尔·阿萨德（小阿萨德）当的是共和国的总统
，
这个共和国有（至少是名义上的）宪法、议会、选举
，
并承认主权在民
。


可是叙利亚目前比较强势的几个反政府力量
，
其想建立的大多数都是一个政教合一甚至恐怖主义的国家
。


比如此次攻入阿勒颇的主力“沙姆阵线”（HTS）
，
就是联合国确认的恐怖组织
，
同时也是美国
，
英国
，
俄罗斯
，
土耳其等世界主要国家认定的恐怖组织
。


其前身努斯拉阵线是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ISIS）在叙利亚的分支
，
该阵线起初的梦想一直是利用恐怖手段把西方势力从中东彻底驱除出去
，
“阿拉伯之春”导致叙利亚内战开打之后
，
才把其阶段性目标修改为现在叙利亚打江山
，
先在这里建立一个类似“伊斯兰国”的政教合一国家
。


所以说来也是有趣
，
其实“沙姆阵线”的路线才跟靠“伊斯兰革命”成功推翻同样父死子继的伊朗世俗巴列维王朝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比较像
。
只不过因为前者是逊尼派而后者是什叶派
，
所以伊朗才为了维护它的“什叶派之弧”拼命支持阿萨德现政权
。


当然
，
旨在推翻阿萨德本人、在叙利亚建立符合现代标准的共和国的自由主义反对派力量起初并不是没有
，
甚至在内战爆发之初起到了“首倡义军”的作用
。
但这部分力量在漫长的内战中遭遇了“内外夹攻”
，
叙利亚政府军在俄罗斯的支援和指导下优先对其武装进行攻击和打压
，
而在反对派内部
，
由于其主张的非宗教、非恐怖主义属性
，
也频繁遭遇像沙姆阵线这样“反对派同行”排挤、吞并甚至暗杀
。
而2016年特朗普上台后
，
美国人又断绝了对叙利亚的支援
。


所以目前
，
叙利亚进步派和自由派几乎是最不可能在阿萨德政权崩溃后建立政权的一支力量
。


我们还是结合联合国的这张地图
，
先把叙利亚目前的各派“反对派”势力捋一捋：

叙利亚内战的特殊之处
，
就在于这个国家各个反对派反对阿萨德政府的理由是截然不同的
，
有人反对阿萨德是想推动国家往前走
，
有人则是想要往后退——甚至往后退的方向也不尽相同
。


在图中我们可以看到
，
在叙利亚靠近约旦的东南角上有一小块反对派占领区
，
他们是依靠约旦和驻约旦美军才生存下来的
，
“叙利亚自由军”的残存力量主要就在该区域活动
，
他们的力量非常弱小
，
且处于沙漠深处
，
没有太大力量参与本次“群雄逐鹿”
。


沿着叙利亚东部边境向北
，
你会发现东北方有一大片领土被标记为深蓝色的反对派武装所占据
，
这支反对派武装主要是库尔德民族武装
。


库尔德人是中东的四大民族之一
，
但不同于阿拉伯、波斯、突厥民族
，
他们没有在近代成功建立自己的国家
，
因而不幸成为了在中东各国当中都受到歧视和打压的群体
。
叙利亚内战爆发后
，
境内的库尔德武装趁势而起
，
沿着幼发拉底河占据了东北岸的广大领土（主要都是沙漠
，
但有油田）
，
目前这支武装受到英美和伊拉克同族兄弟的有限支援
，
跟叙政府军处于长期对峙的状态
。
基本上是你不打过东岸来
，
我就也不打到西岸去
。
估计其想法是想要坐待“天下有变”
，
他们正好可以在东北部建立库尔德人国家
，
或者至少是一个高度自治领（类似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自治区）
。


其实库尔德人武装在叙利亚诸多派别中是最值得同情、并的确有可能最终成功的
。


但是这支武装的“进取心”不足
，
他们只希望控制其自己的民族区
。


再看西北角
，
在叙利亚的伊德利卜（idlib）行省有一片反对派的控制区
，
这片控制区虽然面积较小
，
但因为靠近人口稠密、经济较发达的地中海人口带
，
反而是最重要的
。
2018年叙利亚内战局势翻转后
，
叙利亚政府军将各个反对派势力都驱赶到了伊德利卜行省
，
于是各派势力开始在伊德利卜境内内斗“养蛊”
，
这个过程其实有些类似前些年加沙地带发生的过程——在外部的封锁高压和中东特殊宗教、民族、文化环境的催化下
，
这场反对派内部的“大逃杀”里
，
最先被淘汰的一定是温和、民主、进步的力量
，
而那些崇尚好勇斗狠、原教旨主义的势力则会存活胜出
。
所以前几年伊德利卜一再曝出各派领导人遇刺的新闻
，
这就是反对派正在进行残酷的彼此吞噬
。


前文提到的“沙姆阵线”就是这场“大逃杀”中的胜出者
，
在经历多年的内部吞并整合后
，
沙姆阵线据信已经摆平了伊德利卜省内其他的反对派山头
，
并获得了沙特等逊尼派国家的暗中支持
，
此次“猛虎下山”夺下阿勒颇
，
大约是要开始实践他们的野望了
。


当然这种情形也急坏了叙利亚的北邻土耳其
，
虽然土总统埃尔多安在拉拢国内宗教派
，
但土耳其并不希望自己的南部出现一个真正的原教旨主义国家——当然土耳其更不愿意看到库尔德人在这片区域独立建国
。
所以你能看到沿着整个土叙边境
，
也有一片反对派的控制带
，
这个控制带就被控制在接受土耳其扶持的
，
（至少号称）较为温和的“叙利亚国民军”的手中
。


土耳其目前的想法大约也是要静观其变
，
万一阿萨德政权无法维持
，
就扶持“叙利亚国民军”至少在叙北部建立一个相对温和的独立政权
。
因为沙姆阵线等恐怖组织在叙的统治
，
未必是能够持久了
。


总而言之
，
叙利亚目前就处于这样一种四分五裂、各方势力都有其立场和算盘的状态
，
但在叙利亚面对的诸多未来中
，
走向和平、民主、现代化的希望是最渺茫的
，
如前所述
，
阿萨德政权未必有多好
，
但相比于最可能“取而代之”的沙姆阵线
，
可能对叙利亚老百姓来说
，
还是个“最不坏”的选择
。


俄罗斯的战略误判

在聊到叙利亚为什么会出现目前这个状态时
，
我们不得不提俄罗斯的战略抉择
。
其实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和叙利亚危机同时发生时
，
俄罗斯国内曾经出现过一轮争论
，
既到底要趁着乌克兰当时的虚弱一鼓作气
，
彻底夺取整个乌东
，
甚至乌克兰的控制权
。
还是出兵援助叙利亚的小阿萨德政府
，
帮助他稳住政权
。


今天看来
，
俄罗斯情报系统的失真和报喜不报忧
，
让其高层决策者最终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
既乌克兰已经“无能为也”
，
只需要静待这颗熟透的苹果瓜熟蒂落；而把战略重心转移到了叙利亚战场上
，
重点打击叙利亚的反对武装（尤其是“自由军”）
。


这个抉择在当时基于俄高层所能获得的失真情报看
，
可能未必是错误的
。
因为叙利亚这个国家在冷战时期就曾经和苏联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关系
，
苏联海军在东地中海的重要基地和其势力进入中东的重要跳板
。
俄罗斯如果能够“摆平”乌克兰
，
重振其“帝国雄风”
，
那么下一步在其接替正在退出的美国影响中东时
，
就最好先保住叙利亚这个桥头堡
。


怎奈事与愿违
，
乌克兰在克里米亚危机被俄罗斯重重羞辱后
，
并没有自行垮掉
，
反而卧薪尝胆、在2022年开打的俄乌战争中顽强的阻挡住了俄的进攻
，
并戳破了其“重振雄风”的假象
。
皮之不存
，
毛将焉附
。
现在的俄罗斯已经无心并且无力去考虑叙利亚那么远的战略了
，
能够保证体面的结束这场战争
，
并守住苏联解体后其最小的影响力范围
，
已经是一个非常烧高香的结果
。


所以今天看来
，
俄罗斯当年插手叙利亚内战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战略失误
，
类似于贷款买房以后发现自己失业断供了——步子迈得太大
，
结果咔一下……

另外一点
，
就是俄方也确实高估了其支持的叙政府军的战力
。


小阿萨德的两难

叙利亚虽然号称拥兵四十万
，
但真正装备精良、有攻坚作战能力的其实只有两个师
，
分别是马希尔·阿萨德担任师长的第四装甲师和苏赫尔.哈桑任师长的第25特种师（老虎师）
。


马希尔·阿萨德是小阿萨德的亲弟弟
，
而苏赫尔.哈桑家族跟阿萨德家族也有姻亲关系
，
算是表弟
，
从这个关系网中你也可以看出为什么阿萨德政权的战力有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
特殊的政权结构让小阿萨德不敢将兵权假于外人之手
，
毕竟中东国家是军事政变传统的
，
隔壁埃及这都发生过多少次了
。


所以在其他政府军战力贫弱的同时
，
第四装甲师和第25特种师反而被加强到了武装到牙齿
，
在叙内战中期一度跟开了无双一样几乎横扫
。
但这又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
就是两位师长逐渐功高震主
，
马希尔·阿萨德“皇太弟”的身份就不需多言了
，
苏赫尔.哈桑若想“正大位”的话
，
关系上似乎远一些
。
但人家更能打
，
第25特种师在内战中参与了95%的战役
，
且特别受俄方的青睐
，
俄军的军事顾问和援助都是直接援助给这个“老虎师”的
，
苏赫尔.哈桑更是获颁了俄罗斯授予的“苏沃洛夫勋章”
。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小阿萨德感到紧张
，
《三国志》里是傅巽怎么劝刘琮降曹操的
？“若刘备不足御曹公
，
则虽保楚之地
，
不足以自存也；若刘备足御曹公
，
则备必不为将军下也
。
”——你这么能打
，
俄罗斯人又这么喜欢你
，
万一真让你家做大了
，
我这总统还能坐得稳么
？

所以2020年反政府军被压缩在伊德利卜后
，
叙内战就进入了僵持状态
。
小阿萨德其实也面临两难
，
第四师和老虎师
，
哪一个他都不敢让其顶在前面猛冲猛打
，
万一立下奇功或者蒙受重大损失
，
都会打破叙政局目前微妙的平衡
。


其实俄罗斯如果记性好一些的话
，
本应该对叙利亚这种“君臣相疑”造成的战力下降问题有记忆力——冷战期间苏联在数次中东战争都支援叙利亚打以色列
，
没有一次不大败亏输、被以军完虐
，
苏联给多少叙军送多少
，
还创造了在贝卡谷地空战这种
，
F16打米格系战机打成0:82的“光辉战绩”
，
彻底砸了苏联军火的招牌……

就是国足也不敢这么输啊……

诚然
，
阿萨德父子是靠军队尤其是空军起家的
，
但正因如此
，
他们并不善战
，
对此
，
俄罗斯人本来对此本应是最有心得的
。


此次反对派攻下阿勒颇之后
，
激烈的战事一定会再开
，
叙利亚政府军下一步面临的不仅仅是外战的问题
，
更有“君臣相疑”等政治平衡的隐忧
，
后者其实比前者更值得担心
，
因为它更容易导致叙利亚发生脆断
。


综上所述
，
叙利亚的未来并不光明
，
无论阿萨德政权维系还是倒台
，
那里的人们未来都不容乐观
。


其实叙利亚目前面临的困局
，
也是整个中东世界的一个缩影
。


“中东鬼打墙”的缩影

二战以后
，
中东很多国家尝试建立的许多不同体制的政权
，
但除了少数石油富国通过老天爷赏饭吃缓和了其内部矛盾、实现了生活富足外
。
我们会发现很多国家的人民
，
往往都不得不在“恐惧”与“盲信”之间做二选一——要么接受一个军事强人和子孙以暴力和严刑峻法为后盾建立的貌似现代、实则非常类似封建国家的军政府
。
要么就干脆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国家
。


甚至更有甚者
，
有些地方的人们不得不同时接受恐惧与盲信——如那些生活在“伊斯兰国”统治下的民众
。
而一个仁慈、宽容
，
尝试推动自由等现代理念在那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的体系
，
很不幸
，
往往总是死的最快的
。


为什么中东地区的民众不得不总在“怕”与“信”之间做二选一呢
？我想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
恐怕是在这片土地上
，
并不具备产生成熟现代国家的若干基本条件
，
这些条件包括但不限于城市中产阶层的充分壮大、民间自组织的有效形成、以及整个社会舆论在讨论形成共识时必须秉持理性、宽容、不彼此歧视
，
不以互相消灭为最终目的的妥协精神——

关于最后一点
，
受制于中东地区特殊的宗教、文化氛围
，
至今看不到改变的希望
。


而如果社会不能通过“公民自愿让渡部分权利形成公约”建立一个契约型政府
，
军政府的酷刑和死亡以及宗教所描绘的死后火狱和天堂
，
就成为了唯二能够有效维持社会秩序、组织起一个国家的选项——虽然这样组织起来的国家
，
一定是中世纪式的
。


所以叙利亚目前局势的变化
，
可能最大的意义反而在于其对介入各国的影响
，
比如是否会给深度下注的俄增加新的战略困局
。


但对于其内部来说
，
人们可能只能在不好与更坏两种处境间
，
做二选一
。


而这两种选项里
，
人们无一例外都需要生活在（对生前或者死后世界的）种种恐惧中
，
时刻在恐惧的约束与管制下生活
。


生前的流血或死后的火狱
，
这样的生活并不幸福
，
这是那里的人们的悲哀……但又何尝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
，
你只会怕与信
，
就只会被恐惧与狂信统治
。

。


网友看法

1、网友8683623092024沧海：目前头条难得的高水平作者[赞]

2、网友地板家居美学智造工厂：叙利亚的不稳定和内战的根本原因是美帝支持反政府武装.肆意干涉叙内政造成的！

3、网友还能好好的玩耍吗：写得挺好[呲牙]

4、网友乐阳：透彻

5、网友简单可乐阿Q：一个字：乱

6、网友大吉大利51077202：好文章

7、网友淡定西柚n2：[赞]

8、网友雪山飞狐1402193：乱，太乱